建安十三年冬,我跪在雪地里,看着云朗的船消失在运河尽头。
嬷嬷掐着我的喉咙说:"娘子若追,谢公子立刻会‘失足落水’。"
当时我怎会想到,这个在雪中为我折梅的少年郎,
有朝一日会带着满身北疆的刀箭痕归来,
站在永宁侯府的朱漆大门外,眼睁睁看我凤冠霞帔,嫁作他人妇。
1
玉佩传殇
建安十三年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。
我跪在祠堂的冷砖上,手里攥着的信纸被泪水浸得发皱。
云朗的字迹力透纸背:"家父获罪,举族流放北疆。
子时码头相见,生死不负。"
三更的梆子声被风雪吞没。
我裹着素色斗篷跑到码头时,远远看见云朗站在船头,黑色大氅上积了层薄雪。
我刚要喊他,突然被身后的嬷嬷捂住嘴拖进暗巷。
"小姐别怪老奴,"嬷嬷哭着说,"老爷说了,您要是跟去,谢公子立刻就会'失足落水'。"
挣扎间,怀里的白玉佩滑落在雪地上。
云朗似有所感,猛地转头看向巷子。
月光下,我看见他腰间挂着的香囊——那是我去年端午绣的,当时他还笑我绣的鸳鸯像水鸭子。
他跳下船朝我奔来,却被官兵拦住。
我拼命掰开嬷嬷的手,指甲在雪地上抓出五道血痕:"云朗!我等你——"
回答我的只有运河上破碎的月光。云朗被押回船舱前,突然扯下腰间玉佩抛过来。
我扑过去接住,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,背面新刻着"不离不弃"四个字,刀痕那么新,像是刚刚刻好的。
三年后的上元节,苏府张灯结彩。
我穿着嫁衣坐在镜前,摩挲着发间的白玉簪。
——这是十四岁那年,他翻墙送来时摔裂的。 听着外面的喜乐,我突然拔下簪子往喉咙刺去,被母亲死死抱住。
"芷儿!谢家父子战死沙场的消息都传遍了!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?"
母亲手里的金丝楠木梳子"啪"地断了。
我看着镜中苍白的自己,慢慢把簪子插回发间。
花轿经过长街时,我掀开帘子,看见茶楼窗口有个戴斗笠的人。
他抬手喝酒时,腕间露出一道疤——那是当年为我挡箭留下的伤痕。
轿子转弯时,几个官兵围住了那个斗笠人。
我死死咬住嘴唇,血滴在手中的白玉佩上。
十里红妆的尽头,永宁侯府的大门像张血盆大口,把我年少时在梨树下做过的梦,一口吞得干干净净。
——而我不知道的是,三年前,他化名"陈七",孤身潜入北疆叛军。
北疆的风雪能割裂皮肉,却冻不住少年将军眼底的火。
化名"陈七"的第三年,谢云朗在狼山口救下一位奄奄一息的朝廷特使。
那人浑身是血,战甲破碎,却死死攥着一枚虎符。
当那枚铜符从血衣中滚落时,谢云朗瞳孔骤缩——虎符背面刻着先帝亲笔的龙纹,那是谢家翻案唯一的希望。
特使咽气前,死死抓住他的手腕,嘶声道:"谢老将军……冤……"
远处,叛军的火把已逼近山坳。
谢云朗攥紧虎符,指节泛白,骨节几乎刺破皮肤。
——为了取信于敌,他曾在寒冬腊月赤足踏过冰河,任由冻裂的伤口溃烂生蛆;
——曾在庆功宴上仰头饮下毒酒,再独自躲入暗巷,抠着喉咙催吐,以证"忠心";
——最险的一次,叛军首领令他亲手处决一名"朝廷探子",而那人的眼睛,分明是他昔日的同袍。
他面无表情地挥刀,血溅三尺。
当夜,却独自割破手腕,以血祭酒,洒入北疆的风雪里。
——而这支羽箭,是北疆王族接头的信物,箭杆中空,藏着足以颠覆朝堂的密函。
若被搜出,与他接头的所有内线,皆会死无葬身之地。
他盯着远处渐近的官兵,忽然冷笑一声,猛地折断箭身。
碎木刺入掌心,鲜血混着雪水,无声渗入冻土。
——功成归来的喜悦,早已在踏入长安的那一刻被碾碎成灰。
此刻,他只能站在长街暗处,眼睁睁看着我一身嫁衣,踏入永宁侯府。
2
宫宴刀光
夕阳将朱雀大街染成血色。
我坐在侯府的马车里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白玉佩。
五年了,这枚玉佩已经被我摸得发亮,就像那些被反复回忆的往事一样光滑。
"夫人,到了。"
丫鬟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。
我深吸一口气,整了整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裙摆。
五年了,自从谢家被贬,我被迫嫁入永宁侯府,就再没见过那个会在梨树下对我笑的少年。
大殿里灯火通明,丝竹声声。
我低着头跟在永宁侯身后,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。
丈夫从不给我好脸色,今天带我进宫,不过是因为皇后想见见这位"江南才女"。
"谢将军到——"
太监尖细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,团扇差点脱手。
我不敢抬头,只看见一双沾着塞外风尘的玄色官靴从眼前经过。
"云朗此番平定北疆叛乱有功,朕心甚慰。"
皇帝的声音传来,"赐座。"
宴席上觥筹交错,我却如坐针毡。
终于忍不住抬眼,却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。
他就坐在对面,当年的少年郎如今眉目如刀,下颌线条坚毅,唯有看向我时,眼里还留着那个会为我撑伞的温柔影子。
"夫人脸色不好,可是不适?"永宁侯冷冷地问,"别在御前失仪。"
我慌忙低头:"妾身无碍。"
酒过三巡,宫女上前添酒。
我起身回避时,袖中的玉佩突然滑落,清脆的声响引得众人侧目。
我脸色煞白——那是云朗出征前夜塞给我的定情信物。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我一步拾起玉佩。
我看见云朗的指尖在颤抖,玉佩上"不离不弃"四个字已经模糊,却依然让他眼眶发红。
他双手将玉佩奉还,声音沙哑:"夫人,请收好。"
"我送你的南海明珠被随意赏了丫鬟,他送的粗劣泥偶却被你藏在枕下十年。"
永宁侯说话时嘴角在微笑,但我分明听见他的指节捏得直响。
那些被扔进池塘的锦盒、赐给马夫的玉佩,每一件都在嘲笑他——原来不是礼物不够珍贵,而是送礼的人,从来就不配入我的眼。
他行至我身侧,左手压右手抬至眉心,一个标准的叉手礼却做得杀气森森:'谢将军别来无恙?"
大殿突然安静下来。
"当年谢家小侯爷与苏家姑娘,是连圣上都打趣过的金童玉女。"
永宁侯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,斜睨着正在庭前回禀军务的谢云朗,忽然轻笑一声:
"谢将军今日这身官服倒是体面,只是不知......"
指尖故意抚过我的腰侧,"穿给谁看?"
谢云朗握剑的手骤然绷紧,青筋暴起,却仍垂首肃立:
:"侯爷说笑了。末将奉命述职,不敢耽搁。"
永宁侯突然拽过我手腕,将茶盏硬塞进我掌心:
他对着我,却盯着谢云朗:"夫人不敬谢将军一杯?毕竟......"压低嗓音,
"当年他手把手教你写字的情分,本侯可都记着呢。"
我指尖发颤,茶水溅湿裙裾。
谢云朗猛地单膝跪地:
"侯夫人与末将,不过幼时邻里之谊。"
谢云朗站在庭前石阶下,声音朗朗,确保每一个路过的仆妇都能听见。
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,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底。
我看着他官服后襟被汗浸透的深色痕迹,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,他为我摘莲蓬跌进池塘,上岸时也是这样湿透的脊背。
接过玉佩时,他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了三下——那是我们年少时的暗号,"我等你"。
3
夜雨金铃
夜雨突然落下,敲打着檐下的金铃。
我站在廊下看雨,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。
"侯夫人。"云朗保持着恰当的距离,"夜凉露重,当心身子。"
我攥紧袖口,低声道:“将军怎知我住在侯府西院?”
他目光一暗,声音几不可闻:
“三年来,你每月初一去大慈恩寺上香……我的亲兵扮作香客,一路跟着轿子回的侯府。”
见我惊愕,他苦笑着补充:“北疆平定后,陛下命我协理京城防务——调阅侯府图纸,不过举手之劳。”
雨幕模糊了灯火,也模糊了我眼中的泪水:"谢将军...别来无恙?"
"劳你记挂。"他看着我发间陌生的金簪,"侯爷待你可好?"
一片落叶飘在我们之间的青砖上。
我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,他翻墙给我送桂花糕,也是这样隔着雨幕对我笑。
如今锦衣华服,却比当年的粗布衣衫相隔更远。
"将军凯旋归来,想必很快就有良缘。
"我勉强笑道,"妾身...先告辞了。"
转身的刹那,我似乎听见极轻的一声"芷儿",轻得像是幻觉。
我不敢回头,怕多看一眼就会崩溃。
雨声中,他的声音传来:"当年我说过,你若皱眉,我便为你撑一辈子伞。"
可他不知道,这把伞早已被永宁侯的刀,劈成了碎片。
我曾恨父亲狠心,可后来才明白,他不过是想保全家族。
若我抗旨,苏氏满门都会沦为罪臣……云朗,你教我如何选?
我攥紧玉佩,任雨水打在脸上。
终究没有告诉他,永宁侯府的后院没有梨树,也没有人为我折梅插瓶。
4
暗护如影
连日春雨,永宁侯府的石板路爬满青苔。
我提着裙摆,小心翼翼穿过回廊,忽然,假山后传来细碎的交谈声。
“听说谢将军昨日又立下战功,陛下赏了黄金千两!”
“可不是嘛!我表兄在兵部当差,说谢将军至今未娶,房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……”
“嘘 —— 小声点,要是被侯爷听见……”
听到这些话,我的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。
我加快脚步,转过月洞门,不想迎面撞上了侯府的二姨娘林氏。
“哟,夫人这是急着去哪儿呀?” 林氏摇着团扇,似笑非笑地瞥向我:
“夫人这几日夜不能寐,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?”我攥紧袖中的玉佩,
没有答话。
“该不会是听说谢将军受赏,赶着去道喜吧?”
她忽然压低声音:“侯爷说了,若再发现您与谢将军私通……您猜,他会先对谁下手?”
目光落在我瞬间苍白的脸上,话里带着刺。
“姨娘慎言。” 我挺直脊背,努力镇定道,“我不过是去书房取些绣样。”
林氏突然凑近,浓郁的脂粉味呛得我后退半步。
“侯爷今早还念叨呢,当年谢家被贬时,夫人可是哭晕过去好几回……” 她涂着丹蔻的手指猛地抓住我的手腕,
“这白玉佩看着眼熟,莫不是 ——”
“放开!” 我猛地抽回手,玉佩的丝绳应声而断,玉佩在地上滚了几圈,停在积水边。
林氏得意地笑起来:“我这就去告诉侯爷,夫人贴身藏着外男的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一道玄色身影从廊外闪过,那人先一步拾起了玉佩。
竟是谢云朗!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中,雨水顺着铠甲滴落,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。
后来我才知道,侯府马厩的小厮阿柱,是谢家旧部之子。
云朗回京后,暗中将他安插进来。
每当我被永宁侯刁难,阿柱便以喂马为名,在墙角留下暗记——那株梨树,正是他连夜移栽的。
后来我才知道,侯府每株新栽的花木下,都埋着一封他写给我的、永远无法送出的信。
“末将参见侯夫人。” 他行礼的姿势无可挑剔,掌心却紧紧握着玉佩,
“方才在宫门处遇见侯爷,说是有急事找林姨娘。”
林氏脸色骤变,匆匆离开了。
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。
我看着谢云朗铠甲上的泥点,轻声问道:“将军怎么……”
“路过。” 他回答得生硬,却又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,仔细包好玉佩,递还给我。
帕子上带着淡淡的金疮药味,我这才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的新伤。
“你受伤了?”
谢云朗迅速收回手,语气平淡:“剿匪时的小伤。”
顿了顿,他声音低了下去,“我听说…… 侯爷待你不好。”
一滴雨水从屋檐坠落,砸在我手背上,寒意瞬间蔓延全身。
我该说什么呢?
说成婚三年,我仍是完璧之身?
说昨夜侯爷醉酒后,骂我是“扫把星”?
说在圣上与当今先贤面前总是技高一筹,压他一把,他怀恨在心,这几年对云朗报复?
说为着当年拒绝过他,永宁侯娶我不过是为了现在恶意折磨我?
“侯爷他…… 很好。”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“将军不必挂心。”
谢云朗的眼神黯淡下去。
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诗册:“前日在书局见到这个,想着…… 夫人或许喜欢。”
我接过诗册,发现是王摩诘的诗集。
翻开扉页,一行熟悉的字迹让我呼吸一滞 ——
“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”。
那是我们十四岁那年,我握着他的手,教他写的第一行行书。“多谢将军。” 我匆忙合上册子,生怕再多看一眼,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。
谢云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转身走进雨中。
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,泪水终于夺眶而出。
我轻轻摩挲着诗集封面,忽然摸到一处凹凸。
仔细看去,封底内侧用极小的字刻着:“墙东梨花发,夜雨待君来” 。
5
诗笺陷阱
上巳节,曲江池畔桃花灼灼,似一片粉霞。
我坐在锦帐中,指尖下意识地缠绕着披帛流苏。
永宁侯竟破天荒地要带我出席诗会,这份反常,像一把冰冷的刀,直直戳进我心底,寒意顿生。
“夫人,该更衣了。”
丫鬟捧着新裁的杏红春衫走进来,衣料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折枝海棠。
我摇头,语气平静:“取那件藕荷色的来。”
“侯爷特意吩咐……” 丫鬟话音未落,珠帘猛地一掀,永宁侯大步踏入。
他一身靛蓝锦袍簇新,腰间玉带悬着御赐金鱼袋,随步伐晃动——
那是三品以上官员才配的恩赏。
“怎么?”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,另一只手猛地掀开我的袖口——烛火烫出的疤痕狰狞盘踞在肌肤上,像一条条扭曲的毒蛇。
他指尖恶意地碾过最深处的那道伤,俯身在我耳边低语,气息冷得像毒蛇吐信:
“谢云朗若敢轻举妄动……” 手指缓缓上移,掐住我的下颌,
“下次烫的,可就是这张脸了。”
我疼得眼前发黑,却死死咬住唇,不肯泄出一丝声音。
他忽然冷笑一声,甩开我的手腕,像丢开什么脏东西:
“你以为本侯愿意娶你?”
锦靴踩过地上散落的杏红春衫,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我,
“一个被谢家玩烂的破鞋,也配踏进我永宁侯府的门槛?”
话音未落,他突然一把掐住我的下巴,强迫我抬头看他,眼底翻涌着扭曲的快意:
“还是说……” 拇指重重擦过我的唇,蹭下一抹猩红,
“你宁愿披麻戴孝,去给你的谢将军哭丧?”
我咬紧下唇,一声不吭。
他转身从身后下人手中拿过一支金步摇,指尖轻轻拨动坠珠,
泠泠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嘲弄。
"眼熟么?"
永宁侯将步摇斜插进我发间,金丝缠成的蝶翼轻颤,与我当年拒绝他摔碎的那支一模一样——
连边缘那道细微的裂痕都仿得分毫不差。
铜镜里,他的手指抚过我的鬓发,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:"这次可要戴稳了,夫人。"
永宁侯突然笑了,凑近我耳边,压低声音说:
“今日谢云朗也会来。本侯倒要看看,你们能装到什么时候。”
曲江畔早已搭起彩棚,堤岸上挤满了各家夫人小姐的香车。
我刚下马车,一阵喝彩声便传入耳中。
不远处的水榭里,谢云朗正在泼墨题壁。
他身着玄色劲装,身姿挺拔如松。
“侯爷到 ——”喧闹声瞬间消失。
谢云朗笔锋一顿,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影。
他转身行礼时,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,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。
“谢将军好兴致。” 永宁侯皮笑肉不笑地说,
“听闻将军不仅武艺超群,诗才也一流。今日不如和内子切磋一番?”
水榭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。
我攥紧袖中的帕子,余光瞥见林姨娘正凑在几位贵妇耳边窃窃私语,还不时朝我投来讥讽的目光。
侍女已铺开宣纸。永宁侯亲自磨墨,把笔塞进我手里:
“夫人不是最爱白居易吗?不如就写《梦微之》?”
我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这是元稹悼念亡友的诗,永宁侯分明是在咒谢云朗…… 我抬眼看向站在人群外的谢云朗,他微微摇了摇头。
“妾身才疏学浅……” 我试图推辞。
“写!” 永宁侯突然提高声调,“还是说,夫人只愿给特定的人写诗?”
四周响起窃窃私语。
我提笔蘸墨,手腕悬在纸上,迟迟落不下去。
一滴墨坠在宣纸上,像极了那日谢云朗铠甲上滴落的雨水。
“君埋泉下泥销骨……” 我终于写下第一句,笔迹出奇地稳。
人群骚动起来。这首诗不吉利,尤其不该在佳节时写。
永宁侯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。
6
血溅花笺
谢云朗突然大步走来,接过我手中的笔。
我们的指尖在笔杆上轻轻触碰,又迅速分开。
“我寄人间雪满头。” 他续上后句,字迹和我的如出一辙。
接着笔锋一转,在下方另起一行:“夜台无晓日,沽酒与何人?”
水榭里一片寂静。
这两联拼在一起,像是活人对死者的悼念,又像是生离死别的恋人隔空对话。
我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,忽然想起那年谢云朗第一次为我抄诗,把 “相思” 二字写得歪歪扭扭,我笑了整整一天。
永宁侯突然拍掌大笑:“好一对知己!”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花笺,
“巧了,本侯昨日也得了首妙诗,请诸位品鉴。”
我看清纸上的字迹,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—— 那分明是模仿谢云朗笔迹的艳诗,末尾还题着 “云朗赠芷妹”!
“侯爷明鉴,” 谢云朗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,“这绝非末将所写。”
“是么?谢将军恐怕不知,”
永宁侯慢条斯理地展开花笺,“北疆叛军去年用的密函,也是这般笔迹。”
永宁侯转向我,“那夫人可认得这个?”
他掏出一枚褪色的同心结,正是我及笄那年编给谢云朗的。
谢云朗瞳孔骤缩 —— 这东西明明收在他贴身的锦囊里!
“谢将军是否奇怪,此物如何到了本侯手中?”
永宁侯抚摸着同心结上的牙印——那是云朗幼年咬下的痕迹,
“你安插在侯府的眼线,三日前已被处理,现在吊在城门口。”
“够了!”
谢云朗的剑已出鞘三寸,寒光让永宁侯后退半步,
“将军这是要当众杀人?”永宁侯阴笑着说,
“侯爷若要构陷,冲谢某来便是,何必羞辱夫人!”
“为了一个有夫之妇?谢将军战功赫赫,可那又如何?”
他凑近我耳边,声音阴冷,
“你终究是我的妻子,他再不甘心,也只能看着你在我身下承欢。”
我眼前发黑,隐约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:
"谢云朗当年射箭赢我的羞辱,今日便让他用命还。"
永宁侯捏碎酒杯。
我看见林姨娘得意的笑脸,看见贵妇们掩口窃笑,看见谢云朗握剑的手青筋暴起…… 忽然,我挺直腰背,接过那张伪造的情诗。
“侯爷既然怀疑我,”我的声音轻如羽毛,却让全场安静下来,“不如现在就写休书。”
永宁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,一时语塞。
正在僵持之际,忽听太监尖声通传:“陛下驾到 ——”
众人慌忙跪地迎接。
皇帝踱步到诗案前,看了看那两联诗,又瞥了眼永宁侯手中的 “情诗”,意味深长地笑了:“爱卿们好雅兴。”
谢云朗突然单膝跪地:“臣请陛下做主!”
“哦?”皇帝挑眉,“谢卿但说无妨。”
“臣愿以此次军功,换陛下……”他声音哽咽了一下,“换陛下垂怜苏氏。”
满场哗然。
我猛地抬头,对上谢云朗决绝的眼神。
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前程换我的清白!
皇帝沉吟片刻,忽然看向永宁侯:“朕记得爱卿上月还求过扬州盐引?”
永宁侯脸色变了又变,最终躬身道:“臣…… 一时糊涂。”
回府的马车上,永宁侯一把掐住我的脖子:“贱人!你以为这就完了?”
他凑近我耳边,恶狠狠地说,“谢云朗越护着你,我越要让他看着你生不如死!”
当夜,我发起了高热。
迷迷糊糊中,我听见窗外有窸窣声响。
推开窗,一株盛放的梨树不知何时立在了院墙外,在月光下如雪如雾。
我伸手接住飘落的梨花瓣,忽然发现树干上刻着小小的一行字:“夜雨梨花瘦,春风旧梦长”。
泪水终于夺眶而出。
我把滚烫的额头抵在窗棂上,无声地呼唤着那个五年不敢出口的名字:“云朗…… 云朗……”
自那日诗会后,永宁侯府的守卫森严了许多。
我每每推开窗,总能瞥见墙角闪过黑影——是侯爷新调来的暗卫。
他们像蛰伏的蛇,无声无息地窥探着我的一举一动。
7
锦囊密谋
三更梆子声悠悠传来,我的高热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。
丫鬟已经换了第七次冰帕,见我依然辗转难眠,翠儿红着眼眶跪下:
“夫人,奴婢愿替您送信……哪怕豁出这条命!”
纱帐之中,我浑身发烫,脑袋昏沉,在半梦半醒间,似乎听到窗棂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。
“谁……” 我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,朦胧中,一道黑影立在了我的床前。
“是我。”
这熟悉的声音,瞬间让我清醒了几分。
我下意识地摸索着,想要点灯,却被谢云朗一把按住了手腕:“别惊动了旁人。”
月光透过窗缝,洒在谢云朗的脸上。
我看见他满脸疲惫,铠甲都还没卸,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,右手虎口的伤疤结着暗红的痂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 我的话还没问出口,突然被谢云朗捂住了嘴。
院外传来巡夜家丁的脚步声,火把的光亮在窗纸上晃动。
我们屏气敛息,一动也不敢动。
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谢云朗掌心的茧,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。
脚步声渐渐远去,可谢云朗却没有松手,他的目光落在我脖颈处的淤青上,眼神陡然变得冰冷。
“他打你?”
我拉下他的手,轻轻摇了摇头:“不碍事。”
话音刚落,便忍不住咳嗽起来,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红晕。
谢云朗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:“这是军中的退热药。”
他顿了顿,又问,“那株梨树…… 你可喜欢?”
我愣住了。原来昨夜的梨树不是梦。
我望着谢云朗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,恍惚间想起十四岁那年,我染了风寒,谢云朗翻墙送来桂花蜜,也是这样守在我的床前,结果被父亲发现,罚跪祠堂……
“云朗哥哥……” 高热让我有些迷糊,竟喊出了旧时的称呼,随即猛地惊醒,慌忙改口,
“谢将军冒险前来,不止是为了送药吧?”
谢云朗眼神一黯,从贴身之处取出一封密信:“永宁侯涉及扬州盐引贪腐案,还勾结藩王,意图不轨,我需要证据。”
他望着手中的密信,指尖微微发颤。
五年来,他步步为营,只为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带她离开。
可如今,他不得不赌上性命。
他压低声音,“那枚同心结,你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吗?”
我摇了摇头,突然抓住谢云朗的手:
“别查了!他背后是……”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的话。
谢云朗反手握住我冰冷的手指,将我的手拢在掌心:“芷儿,告诉我实话,你在侯府这些年……”
窗外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。
谢云朗瞬间拔剑,将我护在身后。
一只夜枭扑棱棱地飞过庭院,四下又恢复了寂静。
“我该走了。”
谢云朗不舍地松开手,却从我的枕下摸出一把匕首,“这是?”
我垂下眼眸:“防身用的。”
谢云朗的脸色变得很难看。
他沉默片刻,突然解下腰间的短剑,塞进我手中:“藏好。
剑柄按下机关,会弹出毒针。”
他俯身时,一缕头发扫过我的脸颊,“三日后午时,要是听见画眉鸟叫三长两短,就打开梅瓶。”
“什么梅瓶?”
谢云朗已经跃上了窗台,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:“你会知道的。”
8
梅瓶藏锋
次日清晨,我的高热奇迹般地退了。
我推开窗,那株梨树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。
丫鬟进来时,吃了一惊:“夫人气色好多了!侯爷今早入宫去了,说是要晚些回来。”
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,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突然出现的素白梅瓶上。
瓶身没有任何纹饰,只在瓶底刻着一个小小的 “朗” 字。
“这瓶子……”
“是门房刚送来的,说是江南故人赠予夫人的礼物。” 丫鬟好奇地问道,“要插花吗?”
我摇了摇头:“先放着吧。”
整整一天,我都心神不宁。
永宁侯直到深夜才回府,身上带着酒气和陌生的脂粉香。
他一脚踹开我的房门,将一纸公文摔在我的脸上。
“看看你的谢将军干的好事!”
他背对烛光,阴影笼罩着狰狞的面容。
盐引案一旦彻查,他这些年贪墨的百万两白银、私通的北疆密信,全会被翻出来。
更可怕的是,谢云朗分明是冲着报仇来的——
蛰伏多年,如今手握兵权,又得圣宠,若借机…… “你以为他能救你?”他突然掐住我的下巴,指甲陷进肉里,
“扬州案牵连甚广,只要我稍加运作,证据就会指向他谢云朗通敌!
到时候,陛下会亲手剐了他——”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,仿佛已看见谢云朗血溅刑场的模样。
折磨我,不过是他权力游戏的一环。
他要让我活着亲眼目睹:谢云朗越挣扎,死得越惨。
我拾起公文,微微颤抖 —— 这分明是个死局,无论查不查得出结果,谢云朗都难逃永宁侯背后势力的报复。
“侯爷何必动怒,”我强自镇定,“朝廷例行公事罢了。”
永宁侯一把掐住我的下巴:“你以为我不知道?他昨夜来过!”
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我的衣领,“贱人,成亲这么久不让我碰,倒是对旧情人投怀送抱!”
我摸到了枕下的短剑。
就在永宁侯俯身的瞬间,我猛地拔出短剑,寒光映出他错愕的脸。
“侯爷若再进一步,”我声音冷得像冰,
“明日满朝文武都会知道,你是如何勾结北疆,谋害忠良的。”
永宁侯僵住了。
他盯着那把明显属于武将的短剑,突然狞笑起来:“好,很好。
谢云朗连贴身兵器都给了你。”
他缓缓后退,
“三日后陛下设宴犒赏北征将士,你猜…… 你的云朗哥哥能活着走出皇宫吗?”
我如坠冰窟。
永宁侯甩袖离去后,我瘫坐在地上,短剑当啷一声掉在脚边。
窗外梨树沙沙作响,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不安。
9
画眉惊变
第三日午时,我正对镜梳妆,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画眉鸟的叫声 —— 三长两短。
我的心跳如鼓,颤抖着捧起那只梅瓶。
瓶口用蜡封着。我用簪子挑开,倒出一个小小的锦囊。
认出这是我们十五岁那年共同埋下的 “时光囊”,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。
锦囊里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青丝 —— 是我及笄那年剪给谢云朗的;
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,上面写着 “愿娶苏芷为妻”;
还有一枚小小的铜钥匙,底下压着谢云朗的字条:“谢府旧宅,西厢房梁。”
我将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,忽然摸到锦囊内衬还有东西。
拆开缝合线,里面竟是一份名单 —— 扬州涉案官员的密录,永宁侯的名字赫然在列!
院外突然传来嘈杂声。
我慌忙藏好锦囊,只见丫鬟惊慌地跑来:“夫人不好了!侯爷带着锦衣卫闯进谢府了!”
我眼前一黑。
这不是巧合 —— 永宁侯早已知晓谢云朗会送锦囊来,这分明是请君入瓮!
我猛地站起,却听见更可怕的消息:
“他们说…… 谢将军私通敌国,在他府上搜出了北疆王族的信物!”
铜钥匙在我的掌心烙下深深的印子。
我终于明白,谢云朗给我的不是回忆,而是保命的证据与求救的信号。
此刻宫宴已经开始,而谢云朗正独自走向龙潭虎穴……
10
血色宫宴
铜钥匙仿佛刚从熊熊烈火中取出,烫得我掌心生疼。
我站在谢府旧宅的廊下,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,声声揪心。
三更了,距离宫宴开始,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。
西厢房的房梁上,积着一层厚厚的灰。
我踮起脚尖,手指终于触到了一个冰冷的铁匣。
当铜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,我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,仿佛要冲破胸膛。
匣子里是一叠密函,最上面那封,赫然盖着北疆王印。
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直到看见信纸边缘那细微的墨点 —— 这是云朗作伪时特有的标记!我急忙翻看其他信件,终于在最后一封下面,发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:
“芷儿亲启:
若见此信,吾计已成。
侯府罪证藏于永宁侯书房《春秋》夹层。
勿来宫宴,切记。”
字迹潦草,显然是匆忙写就。
我将纸条紧紧贴在胸口,突然,院外传来如雷的马蹄声。
我慌忙藏好铁匣,从后窗翻出,墙外士兵的交谈声清晰地传入耳中:
“谢云朗已经认罪了……”
“听说皇上当场摔了酒杯……”
“永宁侯这次立了大功……”
我的双腿瞬间失去了力气,顺着墙壁滑坐在地。
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
不知过了多久,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子声,我才如梦初醒,挣扎着站起身来。
回到侯府时,整座宅院灯火通明。
永宁侯还未归来,仆从们神色慌张地聚在院中议论纷纷。
我径直走向书房,在《春秋》的夹层里,找到了一沓地契与密信 —— 全是永宁侯与北疆往来的铁证!
“夫人!” 丫鬟翠儿惊慌地追进来,“宫里传来消息,谢将军他……”
我已经换上了出嫁前的旧衣,发间只簪着一支白玉簪。
我将密信藏入袖中,取出多年未戴的“苏”家玉佩挂在腰间。
“备轿,我要入宫。”
翠儿扑通一声跪下:“夫人不可啊!侯爷吩咐过……”
我轻轻扶起她,擦去她脸上的泪水:
“好翠儿,我这一生,总该有一次为自己而活。”
宫门前,侍卫横戟阻拦:“侯夫人请回,宫宴已散。”
我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太极殿:“我要面圣。”
我从袖中取出密信,“有关北疆谋反的重要证据。”
侍卫犹豫之际,我已经推开长戟冲了进去。
玄色裙裾在汉白玉阶上铺开,像一只不顾一切扑向烈火的蝶。
11
玉碎太极
太极殿内,文武百官还未散去。
皇帝面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,永宁侯正躬身说着什么。
而大殿中央,云朗的冠带已被摘去,白色中衣上沾满了血迹,却依然笔直地跪着。
“陛下!臣妇有本奏!”
我的声音打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。
所有人都回头看向我,只见我跪在殿门处,双手高举密信。
永宁侯脸色骤变:“放肆!后宫妇人安敢擅闯……”
“让她过来。” 皇帝突然开口。
我一步步走过漫长的殿中央。
经过云朗身边时,我没有回头,却听见他极轻的抽气声,心瞬间揪紧。
“陛下明鉴,”我双手奉上密信,“此乃永宁侯私通北疆的铁证。
谢将军所获密函实为诱敌深入之计,上有特殊墨点为记。”
皇帝展开密信,眉头越皱越紧。
眯起眼睛,目光在谢云朗与永宁侯之间游移:“谢卿,朕记得你曾立誓,此生不娶。如今为了一个有夫之妇,连命都不要了?”
永宁侯突然阴狠的大笑起来:“拙荆因与谢云朗有旧情,这是要为他脱罪!陛下,那些密函上可是盖着真实的北疆王印……”
“这墨迹未干,印章却是五年前的旧制!”
我突然提高声调,从袖中抽出另一封信,
“而这才是真正的北疆王印 —— 边缘有细微缺口,是当年先帝射箭所伤!”
殿内一片哗然。
永宁侯手中密函的印鉴——那分明是旧年战利品中见过的废印!
先帝射猎北疆时,我曾亲眼看见那支金箭崩掉王印一角...
谢云朗送来的密录里,特意用朱砂圈出了这个细节。
永宁侯面如死灰,突然向我扑来:“贱人!”
一道玄色身影闪电般挡在我面前。
云朗反手扣住永宁侯的手腕,却在下一秒被数名侍卫按倒在地。
他的铠甲重重磕在金砖上,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。
"谢云朗!"皇帝拍案而起,冕旒下的目光如炬,
"你私闯宫禁在先,当庭夺剑在后——"
玉扳指在龙案上叩出清脆的声响,
皇帝此刻的震怒别有深意。
"朕再问你最后一次,还有何话说?"
谢云朗的指尖在玉佩上摩挲过“不离不弃”四字,喉结滚动。
那枚染血的玉佩此刻正反扣在他掌心,露出背面一道陈年裂痕——那是当年为我挡箭时留下的。
永宁侯突然阴恻恻开口:“谢将军可知,北疆密函用的也是这般字迹?” ——他在逼谢云朗当众承认与北疆的联系。
12
魂归梨雪
我心急如焚。 云朗抬眼,目光如刀划过永宁侯虚伪的笑脸。
若我辩解,芷儿必死;若我认罪,我必死。” 他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指尖上,忽然笑了。 “那就让我死吧,至少……她能活。”
我猛地拔下白玉簪,尖锐的簪尾深深刺进掌心,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,在青砖地上洇开一朵小小的红梅。
云朗的目光与我相接,极轻地摇了摇头——只这一眼,我便读懂了他的决绝。
"不……" 我无声地翕动嘴唇,攥着簪子的手剧烈颤抖。
他竟要用自己的命,换我的清白?我宁可与他共赴黄泉,也绝不做这苟活之人!
尖锐的簪尾刺破皮肤,鲜血混着当年他赠我时嵌的明珠粉末,在掌心碾出细碎的光。
云朗抬头,目光扫过我惨白的脸,突然笑了:“臣…… 无话可说。”他猛地挣开侍卫,夺过一柄长剑。
“不 ——!” 我的尖叫响彻大殿。
剑锋刺入胸膛的声音,如此清晰,仿佛刺进了我的心脏。
云朗跪坐在地,鲜血很快浸透了前襟。
他用剑支撑着身体,转向皇帝:
“臣…… 以死明志…… 唯愿陛下…… 赦苏氏无罪……”
我扑上前去,双手按住他汩汩流血的伤口。
温热的血从我的指缝间涌出,怎么也止不住。
云朗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,却仍努力聚焦在我脸上。
“芷儿……” 他嘴唇微动,“梨树……”
一滴泪砸在云朗脸上。
我俯身,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,将额头抵住他:“云朗哥哥…… 别睡……”
皇帝突然起身:“传太医!快!”
但一切都晚了。云朗的身体在我怀中渐渐冷却。
最后时刻,他的手指动了动,似乎想触碰我的脸,却只来得及抓住我一缕头发。
暴雨来得猝不及防。
我跪在谢府灵堂里,听着外面雨打梨花的声音。
云朗的遗体已经被整理干净,换上了崭新的将军朝服,仿佛只是睡着了。
老管家捧着一个木匣走来:“夫人,这是在将军枕下发现的……”
匣中是一枚褪色的梨花书签,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“不悔” 二字。
背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:“若得重逢,仍选江南春。”
我将书签贴在唇边,窗外一阵狂风,吹得满树梨花纷落如雪。
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十四岁的云朗站在梨树下,笑着对我伸出手:“芷儿,来,我教你骑马。”
13
江南归途
细雨纷纷,青石板路被打湿。
灵车缓缓驶出长安城门,我身着缟素,手扶谢云朗的灵柩,指尖摩挲着冰冷的棺木,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。
“夫人,此去江南路途遥远……” 老管家欲言又止。
我摇了摇头,语气坚定:“他生前,我没能随他一同归乡,死后,我总要送他这最后一程。”
老管家颤抖着抚过棺木,哑声道:“少爷小时候最怕黑,老奴得给他点盏长明灯……”
我心里清楚,皇帝特许我扶灵回乡,表面上是恩典,实则是想支开我这个知晓太多秘密的证人。
可我根本不在乎,此刻,我满心只想带云朗回到我们初遇的江南。
灵车一路向南,每到一处驿站,我都会在棺前放上一枝当地的花。
云朗生前,最爱跟我讲行军途中见过的奇花异草,如今,倒像是我在替他续写这段未完成的游记。
第五日傍晚,车队在长江渡口停下。
我屏退众人,独自坐在灵车旁。夕阳染红了江水,我轻轻叩击棺木,就像当年叩他书房的门。
“云朗,我们到江边了。” 我对着棺木低语,
“你还记得吗?十二岁那年,你带我偷溜出来看龙舟,回去后被父亲罚抄《礼记》……”
我的声音哽咽了,江风将我未说完的话吹散。
入夜后,暴雨倾盆而下。
我执意留在灵车旁,靠着棺木浅眠。
恍惚间,我看见少年谢云朗站在雨里,手里捧着被淋湿的桂花糕,无奈地冲我笑:“芷儿,糕都化了……”
我伸手去接,却扑了个空,猛地惊醒,发现雨水早已打湿了半边衣袖。
一个月后,灵车终于驶入杭州城。
熟悉的街巷让我眼眶发热。
这里的一砖一瓦,都承载着我们的过往 ——
那家笔墨铺子,云朗曾为我抢过最后一刀宣纸;那座石桥,他背我看过七夕的烟火……
14
空闺嫁衣
谢府旧宅比我记忆中更加破败。
可当我推开西厢房的木门,却惊得后退半步 ——
屋内红烛高照,锦帐绣帷,分明是一间精心布置的婚房!
妆台上放着一套凤冠霞帔,床头挂着半幅婚书,男方名讳已经写好,女方处却空着。
我颤抖着抚摸嫁衣上细密的针脚,认出这是云朗生母的绣工。
一封信笺从嫁衣中滑落:
“芷儿:若你看到这封信,想必我已不在人世。
这婚房我准备了五年,每年添置一件物事。
原谅我的自私,明知给不了你未来,却还是想在你生命里留下些痕迹……”
信纸被泪水浸透。
我紧紧抱着嫁衣,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云朗残留的温度。
我终于崩溃,跪倒在地,哭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。
三日后,云朗下葬在谢家祖坟。
我亲手在墓旁种下两株梨树苗,一边培土一边喃喃自语:
“你说江南春好,我便陪你看到老。”
恍惚中,似乎听见有人在唤我 “芷儿”,回头望去,却只有新坟寂寂,纸钱飞舞。
回到谢府,我开始整理云朗的遗物。
在书房暗格中,我发现一个檀木匣子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封信,每封上都写着 “芷儿亲启”,按年份排列。
第一封是我们分离那年写的:“芷儿,今日是你十五岁生辰,我在塞外荒漠,对着月亮饮了一杯你爱的梅子酒……”
最后一封墨迹还很新:“…… 若你看到这些信,说明我已不在。不要哭,我在九泉之下,仍能看见你笑的模样。若有来世,我定在梨花开时娶你过门……”
我将信贴在胸口,窗外梨树沙沙作响,仿佛是云朗温柔的叹息。
那年冬天格外冷。
除夕夜,我独自在谢府守岁。
我穿上那套嫁衣,对着铜镜细细描眉点唇,如同待嫁的新娘。
子时更鼓响起,我捧着云朗的牌位拜了天地。
“一拜天地……”
“二拜高堂……”
“夫妻对拜……”
没有喜乐,没有宾客,只有窗外簌簌的落雪声。
15
并蒂来春
开春后,我病倒了。
我拒绝就医,每日只是坐在梨树下,看着新发的嫩芽。
老管家请来大夫,诊脉后只是摇头:“夫人这是心疾,无药可医。”
清明那日,我突然精神好了许多。
我换上素色衣裙,亲自去墓前打扫。
两株梨树已经抽枝,隐约可见零星的花苞。
我靠着墓碑坐下,轻声哼起小时候云朗教我的江南小调。
我回到房中,从妆奁最底层抽出那条素白绫缎——它已在此静候多时,像一条蛰伏的雪蛇。
白绫拂过脖颈的刹那,窗外忽有清越童谣声飘来:
"梨花落,梨花开,哥哥骑马摘花来..."
我怔然松手,见满地落花无风自旋,渐渐聚成少年执缰的身影。
指尖触及花瓣的瞬间——
远在江南的谢府祖坟旁,那两株梨树突然簌簌摇落漫天飞雪,露出藏在最深处的并蒂果。
[全文完]